樂清樂申鞋廠的“登山”十年:盛衰轉變間的改革縮影
1984年,以麻底登山鞋為主打產品的樂清縣工藝鞋總廠與上海工藝品進出口公司聯營,改名為樂申,樂代表樂清,申代表上海。這是省內第一家與國有企業聯合經營的集體企業。
據《樂清縣二輕工業志》記載,1978年至1988年,樂申共生產出口麻底登山鞋4871萬雙,總產值16740萬元,實現利潤1549萬元,上交稅利1283萬元,創匯3300萬美元。
十年間,麻底登山鞋使樂申鞋廠創造了多個“第一”:最早擴散聯營、建設全縣第一家賓館、買了全縣企業第一臺桑塔納轎車,還形成了多層次、多渠道、多形式的橫向經濟聯系,不但企業自身得到發展,而且為農村脫貧致富作出了貢獻。
十年間,自尋出路、打破“大鍋飯”、走出國門、社會化大生產,樂申鞋廠作為改革開放初期樂清經濟的一個標志性符號,紅極一時又盛極而衰,見證了樂清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的歷史進程。
2018年6月底的一天,樂成南大街163弄1號,樂申鞋廠原址。
原樂申鞋廠廠長俞忠德陪同記者重返故地時,這里早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面對如今嘈雜的菜市場和臨時停車場,我們實在無法想象當年搶運產品的車流如梭、凌晨排隊的人聲鼎沸。
樂申鞋廠當時的主打產品是麻底登山鞋。
鞋名“登山”,企業也在“登山”。這家二輕集體企業曾迅猛發展,登上樂清企業前所未有的一個巔峰,但又很快走了下坡路。這個過程,整整十年——恰恰是中國改革開放的最初十年。
回首過往風雨,面對企業盛衰,俞忠德唏噓之余,再為改革鼓與呼。他說:“樂清麻底登山鞋是改革開放的產物。因為改革,我們企業才有出路;因為開放,我們企業才有發展。”
俞忠德接受記者采訪。
嘗試了還有一線希望
樂申鞋廠的前身是二輕集體企業樂清縣橡膠皮革制品廠。
1977年初,30來歲的俞忠德來到這里擔任廠長。當時廠里有200多名職工,廠房很簡陋,位于樂成銀溪附近一個寺廟舊址,主要生產皮鞋,因工藝傳統、產品單一,市場銷路一般,瀕臨倒閉。當時工人中有這樣一首順口溜:“只見豬肉不見皮,皮鞋工人天天嬉;每月工資靠貸款,工人心中滿肚氣;不知何日要倒閉,提心吊膽靠上帝。”
愁云壓在俞忠德的心頭。是守株待兔、束手待斃,還是自尋出路、大膽突破?俞忠德和廠里一群骨干人員一起想辦法,利用各自的人脈資源,四處捕捉市場信息。
不久,他們從上海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得到一條重要信息——麻底登山鞋在國外很受歡迎。
“麻怎么能制成鞋子?我們當時覺得很不可思議,這工藝與我們皮革廠的完全不一樣。”俞忠德意識到困難重重,可他更明白:嘗試了還有一線希望,不嘗試只有死路一條。
由老中青7人組成的設計團隊,開始全身心地投入研究試制麻底登山鞋。
俞忠德先生在國外超市考察,身后是樂申鞋廠生產的麻底登山鞋。
只有一雙樣品,沒有任何技術資料。經過半年多近百次的設計、放樣,他們終于制成了合格的麻底登山鞋。
據《樂清縣二輕工業志》記載,1977年8月20日,樂清縣橡膠皮革制品廠的麻底登山鞋,在上海工藝品交易會上被法國客商選中,訂貨10萬雙,進入國際市場。
全縣工業的拳頭產品
麻底登山鞋有紡、盤、縫等22道工序,主要涉及帆布、麻底、橡膠三種原材料。而這三種原材料,在那個年代都要按計劃供應。
“當時的大環境是為國家多創外匯,所以,縣委縣政府十分重視這筆訂單,還專門召開協調會,對原材料特事特批。”俞忠德介紹,在縣計經委的協調下,土產公司提供了一些麻,棉毛公司供應了部分帆布。
“試驗品好制,批量生產難度很大。”俞忠德說。經過全廠上下的日夜拼搏,首批訂單提前三天完成。“第一批訂單的按時按質按量完成,不僅讓上海工藝品進出口公司看到了我們企業的實力和戰斗力,也讓我們真正打開了出口大門。”俞忠德介紹,麻底登山鞋是西方國家的傳統鞋子,流行上百年了,樂清產品之所以受歡迎,一是性價比高,同類產品在其他國家的收購價是四五美元,而我們只需兩美元多;二是質量好,我們的產品是全手工制作,而國外已采用半機械化,外國人更喜歡中國的手工活。
麻底登山鞋樣品。
此后,麻底登山鞋異軍突起,一躍成為全縣工業的拳頭產品,花色品種也從單一品種增加到48個型號計200余個品種。從1982年起,樂清麻底登山鞋的年產值保持在1000萬元以上,1983年和1984年達到頂峰,產值分別為3151.62萬元、3426.8萬元。
本地計劃供應的原材料已跟不上生產的需求。鞋廠通過各種方式去三門、蕭山、江蘇、江西等省內外各地購買原材料,甚至通過外貿到洪都拉斯進口麻。本地一些二輕企業也逐漸轉變生產方向,專門為麻底登山鞋生產原材料。
打破“大鍋飯”格局
“干多干少一個樣,誰還肯賣力氣干活?打破‘大鍋飯’,是當時最大的改革,也是樂申鞋廠活力之所在。”曾經擔任樂清縣二輕工業局局長的臧國華介紹,上世紀80年代,樂清二輕企業全面推行經濟承包責任制,企業在完成規定目標任務后,超額部分利潤作為經營者的獎金,這樣經過層層分包,大大激發了企業經營者和工人的生產積極性。
今年68歲的陳俊佐是樂申鞋廠老職工。他回憶,鞋廠生產麻底登山鞋后效益越來越好,加班也成為家常便飯。最初他們是發定額工資,1980年以后,隨著形勢的變化,他們開始領計件工資,又逐漸有了獎金、加班費。
王志成先生《喜做登山鞋》歌曲的油印稿。
陳俊佐回憶,生產最忙的那幾年,大部分職工都是每天早上7時到廠上班,一直到晚上9時30分下班,壓底車間則是24小時不間斷運轉。因為趕著上班,大家一大早上街買菜也是匆匆忙忙,別人買菜要討價還價,他們卻看中就直接付錢。當時有人說,菜場的菜都被鞋廠的人買貴了。“其實是沒時間討價還價,怕上班遲到被扣工資。”陳俊佐說,那時在樂申鞋廠上班讓很多人羨慕,因為業務忙,鞋廠最鼎盛時增加到600多人。
俞忠德說,國家外匯要多一點,政府稅收要多一點,自己收入也要多一點,當時倡導的“三個一點”,在鞋廠得到充分體現。
聯合經營促破舊立新
隨著訂單的增加,樂申鞋廠逐漸發展成總廠,主要做好技術輔導和質量把關;12家二輕工業企業和30多家鄉鎮企業成為加工點,到后來幾乎承包了紡線、打辮、盤底、壓底和做幫等工序;鞋底和鞋面的縫合,則由社會上的千家萬戶來承擔。
“這種社會化大生產是在市場推動下形成的。”臧國華說,一是當時省二輕系統掀起了學習步鑫生、開展企業改革的熱潮,大家的思想越來越解放;二是麻底登山鞋可以在戶上制作,樂清很早就有在戶上加工花邊的傳統;三是樂申鞋廠是集體企業,受職工數量的限制,也必須借助外力來完成大量訂單。
同時,樂申鞋廠作為省內第一家與國有企業聯合經營的集體企業,有著“上海牌”的深深烙印,在一定程度上為其破舊立新消除了障礙。
1980年代中期,外國客商來鞋廠考察,圖為女客商在嘗試盤麻底。
接待外商合影,1985年攝于雁蕩山靈巖景區。
“聯合經營給樂清帶來很多面上的效應,這些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俞忠德自豪地說,樂申鞋廠建設了樂清第一家賓館——樂申賓館,用于接待外商和內賓;買了樂清企業第一臺桑塔納轎車,主要用于接待國外客戶;還打造了一支車隊,有7輛5噸大車,因為一年幾百萬雙鞋子的運輸量,光靠運輸公司是難以完成的。
改革未能進一步深入
改革是艱難的,各種雜音也隨之而來。
記者在前期收集材料時,在網絡上看到一個關于“舉報信”的說法。這封信是一名“樂清群眾”寫的,信上說登山鞋的原材料在蕭山,出口在上海,生產在樂清,“兩頭在外”,造成人力、運力、財力的極大浪費,損害國家利益;鞋廠職工工資高出當地平均工資3—6倍,破壞工資制度等。
對此,俞忠德三緘其口,只說是“思想跟不上改革的步伐”。
原樂清縣委副書記林建偉在麻底登山鞋興盛之時曾任副縣長,他表示“有聽說過”,認為這是改革開放初期,在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轉軌過程中,各人的理解不一樣。
1988年后,麻底登山鞋銷量下降。林建偉分析,樂清產麻底登山鞋從高潮到低潮,主要是因為國外市場需求量慢慢減少,國內生產企業不斷增加。此外,鞋廠沒有及時轉型。麻底登山鞋是勞動密集型產業,利潤不高,沒有很多資金支持技術改造和新產品開發。
“樂申鞋廠等許多二輕集體企業的衰敗,根本原因是改革沒有進一步深入。”臧國華分析,經濟承包責任制是個過渡體制,隨著市場發育,二輕企業的發展優勢越來越小,相反,鄉鎮企業卻迎來蓬勃發展,兩者形成強烈競爭。二輕企業經營者要面對不斷加碼的任務壓力,收入卻沒有增加,積極性受到極大挫傷;還要經受外面的巨大誘惑,一部分經營者甚至放棄身份,開始自己辦企業。
1989年底,時任二輕工業局局長臧國華提出實行股份制改革,但在“二輕怎么能搞資本主義”的質疑聲中,許多醞釀中的改革措施也就偃旗息鼓了。
小故事
七送上海鑒定
麻底登山鞋以帆布為幫,麻辮盤結為底,底表襯以橡膠,具有結實耐磨、輕巧舒適、柔軟透氣、造型美觀、冬暖夏涼等特點,適宜于旅游、登山、舞蹈及參加各種體育運動時穿著。
試制之初,大家都明白這件事對企業發展的意義,所以積極性很高,沒有技術資料,就派人到上海等地參觀學習,沒有工具設備,就土法上馬或買舊設備代替。
“最初兩次送樣去上海鑒定,我們很受打擊。”俞忠德回憶,那時候交通不發達,樂清去上海至少需要十幾個小時的行程,中間還要轉車或輪船。每回出發時,他們都是滿懷信心,可到了上海經專業人員一鑒定,被指出許許多多的問題,他們就很灰心喪氣。這樣往返多次,直到第七次,他們再次提心吊膽送樣品過去,聽到鑒定結果“樣品合格,而且工藝比國外的還要精致、均勻”,那一刻,他們的心終于落地了,半年的努力總算沒白費。
據《樂清縣二輕工業志》記載,法國客商贊揚樂清產的登山鞋“針工統一細致,麻底潔白,橡膠配合適宜,外型美觀大方,接近于法國名牌貨色”。
凌晨排隊領鞋幫
陳俊佐回憶,當時很多自身業務不忙的二輕工業企業都成了鞋廠的半成品加工點,如雁蕩通用廠用機器打麻辮,芙蓉玻璃廠領去麻辮盤鞋底,城關花邊廠、柳市實驗廠等專門壓底。縫鞋幫這道工序則吸引了千家萬戶參與。
為了便于管理,鞋廠專門發放“登山鞋投放證”,有個人的,也有集體的。一些群眾自發組成一個小組,推出一位組長,由組長牽頭到鞋廠領貨和送貨,鞋廠向他們發的就是集體證。還有些村的婦女主任,把全村的婦女組織起來成立一個小組,參與縫鞋幫。那時,鞋廠是早上7時開始發放鞋幫,可好些人凌晨兩三時就來排隊,有肩挑的,有拉板車的,還有開著拖拉機來的,一直到晚上都是絡繹不絕。
扶持重點加工戶
由于縫鞋幫的人多,鞋廠特意梳理出一批組織能力強的團體,作為重點加工戶進行扶持,在訂單“掃尾”緊急階段,任務基本交給他們。
這些重點加工戶基本在城關附近,方便送貨、取貨和管理。“外國人很重視交貨時間,不能有一刻延遲。”陳俊佐說,他們常碰到這樣的情況,比如一批緊急訂單到了最后期限還有1萬雙沒完成,生產科下屬的投放組忙不過來,行政人員都要下去投放送貨,白天忙不過來,就連夜下去。陳俊佐曾在深夜去萬岙投放,將貨交給重點加工戶的組長后,組長立刻挨家挨戶發放,鞋廠的車則停在路邊等。時間差不多了,組長又挨家挨戶去收鞋,鞋子一收齊,車子馬上開往廠部,完成驗收、打包工序后直奔上海。他曾跟車過去,直到卸完貨才放下心。若碰上時間緊的,貨到上海就直接裝船啟運。
手工質量要求高
柳市鎮圓木社的倪勝慧今年60歲,出嫁前曾為登山鞋面縫過花朵。“我速度慢,一天也能賺個一元錢,比做花邊合算多了,做花邊一天只能賺四五角,但這個活很暢銷,也不是時時都有的。”她說,印象中鞋廠對登山鞋的質量要求很高,一次鄰居送給她母親一雙有瑕疵的登山鞋,說是這鞋沒縫好,沒被鞋廠收走。
陳俊佐清楚地記得,在成品車間里,一些送來的鞋子通不過驗收,要當場剪開重新縫好。由于時間緊,不少幫妻子來送貨的男子也拿起針線一起縫。
記者手記
樂申鞋廠的標本意義
從1977年8月拿到首個麻底登山鞋訂單,到1988年后銷量下滑。樂申鞋廠的“登山”十年,正好是中國改革開放的最初十年。其盛其衰,都與“改革”二字有或正或負的直接關聯,具有很強的標本意義。
回望這十年,我們看到的是對固有僵化體制的種種突破。比如,如果產品繼續包銷,樂申鞋廠何來動力試制麻底登山鞋這個從未見過的新產品?如果原材料繼續計劃供應,這個皮革制品企業又怎么可能拿到大量麻和帆布完成訂單?國家逐步取消了產品計劃包銷和原材料計劃供應,一方面驅使企業必須自找出路,另一方面也為企業自找出路提供了可能。同樣,打破“大鍋飯”、計件工資、經濟承包責任制和社會化大生產等等,都是思想解放和市場推動雙重作用的結果。抓住了改革開放的機遇,主動融入改革進程,是樂申鞋廠迅猛發展的根本原因。
回望這十年,我們也看到了面對市場大潮的思想碰撞與彷徨。隨著鄉鎮企業蓬勃興起,集體企業的優勢縮小。以樂申鞋廠為代表的一批集體企業的經營管理體制越來越難以適應市場經濟的發展,在市場競爭中落敗。無謂的爭論更影響了企業家的積極性、干擾了發展。未能進一步深化體制機制改革激發企業活力和產品競爭力,是樂申鞋廠由盛而衰的重要原因。
回望這十年,開拓者們的勇氣值得欽佩,開拓者們的榮耀值得記取,開拓者們的教訓同時值得深思。
樂申鞋廠的“登山”十年,給了我們一個啟示——改革,永遠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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